檐上月

*强烈建议配合上一章 20 食用，依旧全程高能预警

21

 

“……大概就是这样啦。”江厌离浅笑地说完，抿了抿唇，“只是我动用了暮鼓晨钟之后，就不剩什么灵力了，大概再过不久，就该烟消云散，回到阴间了吧。我原本以为见不到你们了，谁知道老天爷那么眷顾我，到底还是让你们回到这里来了。”

江澄一把抓住她的手腕，连忙道：“阿姐你别怕，我现在就叫人送供品过来！供奉想要多少有多少，我——我可以续上的！阿姐你别走，你不要走，我、我这就去——”

“——来不及啦，阿澄。”江厌离轻轻拍了拍他的手，微笑哀伤而温柔，“我本不该化出实体来见你们的。若是仍然身为魂魄英灵，多少还能撑过今晚，可是………”

“师姐，那你赶快——你赶快变回去啊！不必，不必这样——”

“——可是我想要这样。”江厌离认认真真地看着他们，柔软绵甜的嗓音里带上了一点失落与委屈，“我只是想要抱抱你们而已啊。”

 

为了这短短的片刻团圆，她已经等待了太久太久。然而为了这露水般转瞬即逝的重逢，放弃人间的一切也她心甘情愿。

她燃尽最后一丝灵力与生命，不过是为了站在他们的面前，亲手抱一抱她的弟弟，亲眼看一看他们的样子。

他们是不是比以前长大了？是不是又瘦了？

 

江厌离把魏无羡轻轻揽进怀里，一声轻叹，有如无声落花：“阿羡，子轩同爹娘在地府等了你十三年，都不曾等来你的魂魄。万鬼同嗜究竟有多痛，才让你连重新投胎做人都不肯？”

魏无羡哭着拼命摇头：“不…..不疼的，师姐，我只是不愿再活了——我对不住师姐，对不住阿凌，我没脸再活，也没脸去见江叔叔虞夫人。我那时只恨为什么不是江澄亲手杀了我……..他若是杀了我，哪怕能消他心头万分之一的恨也好——”

“——杀你？”江澄盯着他，含着泪忽然冷笑出声，“你想让我杀你，怎么不先问问我想不想让你死？魏无羡，凭什么你想死就死，却要留下我一个人收拾这些烂摊子，撑着江家！你可还记得，阿凌本该有两个舅舅！”

“江澄……”

蓝忘机本来欲言又止，却忽然被身边的兄长拉住了手腕，不得向前。蓝曦臣却没有转头看他，只是依旧紧紧凝视着江澄，神色悲怆。

 

江厌离面色悲伤，轻轻摸了摸江澄的脸颊，为他擦去泪水：“阿澄…….”

江澄呜咽了一声，扑入她的怀中。

“阿澄……”江厌离只是轻轻抚摸他的后背，“辛苦你了。”

 

短短的一句话，江澄却忽然扛不住了。他扛过了十三年的伶仃一人，扛过了十三年的尸山血海，扛过了江家满门的重量，却扛不过姐姐的短短一句。十三年的委屈忽然在这一瞬间决堤而出，江澄在她的怀里泣不成声地摇头，用力地抱紧了她纤细的身躯：“不、不辛苦的，阿姐，我不辛苦——我只是，有的时候很想爹娘，很想姐姐……”

江厌离终于落下泪来，强忍着哽咽：“疼吗，阿澄？化丹疼吗？”

江澄在她怀里摇头，又点头。

江厌离哽咽道：“那你为什么至今不肯告诉阿羡，你是为了替他引开追兵才被温家人抓走的！阿澄，为什么你还是不肯告诉他，这颗金丹，本来就是为他而失的？”

 

在那一瞬间，寂静忽然降临。蓝忘机的世界失去了语言，魏无羡的世界陷入深渊。

江澄的世界变作一片空白，把自己埋在江厌离的怀里沉默了许久，声音也依旧在颤抖：“姐姐……姐姐怎么知道的？”

“是爹娘看见的，是爹娘告诉我的，”江厌离潸然泪下，“那时他们已死，魂魄追随着你们，只盼着你们能逃。可是阿澄你为了掩护阿羡被抓回莲花坞，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受戒鞭，看着你挨打，看着你被温逐流化去金丹！你叫得有多疼，你还记得么，阿澄？你知不知道……你知不知道，阿娘那时看着你，心都快碎了？”

“我也没办法，我也没办法的阿姐！”江澄在她的耳边强忍哽咽，“不管多痛，我都能忍着，可是王灵娇那个贱人说我若是不叫，便要把娘的尸体扔去喂....喂——要把爹的首级割下来，挂在莲花坞门口！我不能——我不能让爹娘——”

“我晓得的，我晓得的，”江厌离拍着他的背，“爹娘也都晓得的。”

江澄深吸一口气，忍住大半哭腔，合上泪水朦胧的滚烫的眼睛：“这种事情，我有什么好告诉魏无羡的？叫他可怜我？我说了又如何呢，难道他还会回来吗？”

江厌离道：“不试试，你又怎么知道？”

江澄哭着笑，笑着哭：“当初他为了温家人，便弃了江家，现在又怎么会回来？”他伏在江厌离颈窝里，声音小得几乎有些委屈，“阿姐，那时他让我弃了他，可其实是他先不要我江家的。是他先不要我们的。”

“你知道，他也不想这样的。”

“我知道，我都知道，”江澄笑了起来，自嘲漫溢，刻骨悲凉，“我知道他优秀，我知道他比我更像个江家人，我知道对我好，甚至把金丹都给了我，从此没有了未来，什么都没了——这都是我欠他的，我活该，大不了等哪一天我把这颗金丹剖出来还给他，那总算也能还清了吧？！”

 

蓝忘机浑身一震，被惊愕钉在当场。他的手腕上却传来更大的疼痛，蓝忘机转头一望，却是身边的兄长不自觉地用力收紧了手指，那张温润和煦的面容上，如今带着他从未见过的沉痛与……震怒。

听见剖丹的那一瞬间，一切细节在蓝曦臣的脑海中忽然连成一线。

原来晚吟执意回苌弘祠，竟然是为了这个。

他竟然动了剖丹这样的念头！而自己却竟然毫无察觉！

 

魏无羡仿佛忽然回过了魂，比纸更白的嘴唇抖了几抖，魔怔了似的，盯着江澄开口：“你再说一遍？”

江澄与他隔着泪光对视，吸了吸鼻子：“我说，大不了哪天我把金丹还你，我们也就两清——”

“——混账！”魏无羡已经一拳揍了上去，不知何时泪流满面，“我给你这颗金丹，不是为了让你还给我的！不是为了让你受伤，让你剖腹，让你受这些罪，想这些事！江澄，你他妈——你他妈有没有脑子，这颗金丹本来就是我欠你的，是我欠你的啊！！！！那么多年了，你凭什么不告诉我？！凭什么要让我像个跳梁小丑一样，让我说出那些混账话………为什么，为什么在观音庙的时候你什么都不说？”

 

说到最后，他泣不成声，只能揪着江澄的领子，用力收紧拳头。

观音庙的每一幕，便如刀子一般，深深刻入他的心肺，扎出流不尽的悔恨的血泪。他想要呼吸，却如此困难。他那时都说了些什么啊？“就当我还给江家的”？他拿什么还？他哪里来的颜面，说出这句话？

师傅师娘的恩情，他一辈子也还不完；对师姐的亏欠，更是他毕生的饮恨。

还有江澄，江澄……

 

江澄以一拳回揍，泪水都溅落在魏无羡的衣领：“你还有脸问我？那你呢？金丹的事，你又凭什么不告诉我？！”

眼见二人又要打起来，江厌离终于伸出手来，分开二人扭在一起的手臂：“阿澄，阿羡，别打啦。没有时间了，我就要走了，你们想连我最后一点时间都叫我看着你们打架么？”

二人瞬间停手，红着眼眶，手足无措地望着她，异口同声地齐声叫“姐／师姐”。

江厌离笑眯眯的，神情温柔得几乎破碎：“嗯，这样才对嘛。”

“……”

“阿澄，”江厌离道，“有一件事阿羡说的有道理，不许你再想剖丹的事情了，答应我，好不好？”

“……好。”江澄犹豫半晌，终于咬着嘴唇点头。

“阿羡，你也是的，下次再碰见大事，要好好和阿澄商量，不能再冒险自作主张了——你现在可是有家室的人啦，遇事可不能再那么一意孤行了，知道吗？”

魏无羡吸了吸鼻子，点点头：“知道了，师姐。”

于是江厌离摸摸他的脑袋，笑眯眯的：“其实你们能吵起来，我还挺高兴的——你们是兄弟呀，哪里有不吵架的兄弟？谁欠谁的，这笔帐又怎么算得清？我就怕你们心里憋着话，什么都不肯跟对方说，从此江湖不见。”

江澄：“……”

魏无羡：“……”

江澄：“……不会的，阿姐，我已答应他了，让他回莲花坞的……”

江厌离：“嗯，我知道，这样就好。阿澄，阿羡，能答应我吗？这次的约定，你们都不许反悔了。”

江澄与魏无羡犹豫着对视一眼，又立刻撇开眼神，然后红着眼眶朝江厌离点点头。

于是江厌离伸出手来，餍足地微笑起来：“那就说好了哦，拉勾上吊，一百年，不许变。”

二人伸出小指，小心翼翼地勾住了江厌离的手指，正如他们小时候那样，单纯又稚气。

 

那时他们有温厚的父亲，漂亮的母亲，温柔的姐姐，还有彼此，还有未来。

现在，他们只剩下了最后那两项——但万幸，最后那两项，他们都还有。

 

江厌离站起身来，遥望天边稀落的星星：“时间快到了，子轩就快要来接我了……”

“姐夫？”江澄问，“他还在？”

江厌离笑着点点头：“他在地府当差，领了个判官的衔。也就是因为这个，我才能当个特权阶级，在阴阳两界往来嘛。只是现如今，我到底耗尽了神格，再也不能停留在人间了——阿澄，临走前，我还有几句话想要跟你说。”

 

江澄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，他拼命摇头，却被江厌离一把抱住。他的姐姐在他的耳边悄悄说：“接下来的话，是咱们两个的悄悄话，我谁都不告诉，连阿羡和爹娘都不能听。”

“阿澄，我看见你的银铃寄在泽芜君腰间啦。你能找到自己喜欢的人，姐姐真的很高兴。这是你的终身大事，姐姐不会来干涉你，你自己做主——可是阿澄，我总是担心你。担心你什么都憋在心里，把什么都错过。”

“我知道，过去伤你至深，可是一个人太孤单了，阿澄，我什么都不怕，只怕你一直如此孤单。”

江厌离轻声絮语，泪水落在她的衣襟，温柔的笑意浸透了她的一字一句。

“不要怕，阿澄，不要怕。”

“行你所行，爱你所爱。爱是软肋，亦是盔甲。”

“而无论何时何地，我们都会与你同在。”

 

远方天边传来渺远的钟声，一声震天地，二声镇鬼神，像是一个离别的征兆。江厌离放开了他，走到蓝忘机面前，款款一福：“蓝二公子，阿羡就托付给你了。”

蓝二肃容躬身，深深一揖。

江厌离又转向蓝曦臣，蓝曦臣却已先行拱手一礼，欲言又止：“江姑娘。”

“泽芜君，当日一别，不知有今日之缘，”江厌离的目光落在他腰间的九瓣莲银铃上，又转回蓝曦臣温润幽深的眼眸，心中思绪万千，却最终只是盈盈一拜下去，有如如露水压弯竹枝，“多谢你，愿意陪在阿澄身边。”

蓝曦臣目光闪动，一拜回礼：“是涣三生有幸。”

 

于是江厌离微笑起来，带着释然。

她不知道蓝曦臣是否听懂了她的未尽之意，可是，这样便已足够。

第三声钟声响了起来，如同敲响最后的别离。金子轩踏着钟声，自虚空之中而来，一身墨色玄袍滚着灿烂金边，腰间悬着判官笔，只有眉间一点朱砂仍然鲜艳耀世宛若生前。他的目光一一从在场诸人身上划过，却最终只是落在江厌离的身上，温言低声道：“阿离，该走了。”

 

“嗯，我知道。让我再说最后一句话，好不好？”江厌离软绵绵地笑着问他，仿佛在撒娇。金子轩情不自禁地点头，于是江厌离转向江澄与魏无羡，只说了一句话：

 

“告诉阿凌，我爱他。”

她是笑着的，却又仿佛在哭。今天的第一次，她的目光令江澄和魏无羡心碎，跌入无尽深渊。

金子轩揽住她的肩膀，低下头来亲了亲她的额头，目光往魏无羡的方向刺了刺，似乎想要说什么不好的话，却最终忍住了。他道：“也替我向阿凌传句话罢。”

 

江澄点头。

夫妇二人的身影在有如金砂在风中流散，慢慢归于虚空，金子轩笑了起来，有如金星雪浪，粲然耀目：“告诉阿凌，我以他为傲。”

 

 

“魏无羡！你突然把我叫到这个鬼地方来是干什——”破庙中的寂静忽然被打破，金凌自传送符的火焰中踏出，气急败坏地冲入破庙，却一下子忽然失声。三双愕然眼睛相对，金凌第一眼便看见一对他从未见过的男女，明明那样陌生，却令他觉得没由来的亲切熟悉，像是刻在骨子里、阔别十三年的思念与眷恋，自然而然，宛若本能。

 

也许是因为他眉心相似的那一点朱砂，也许是因为她温柔的眉眼轮廓。

 

他想要再多看两眼，再仔细多看两眼，可是还没等他贪婪的眼睛落下目光，二人的身影便已如金砂吹散，消失得一干二净。金凌本能地觉出悲伤，懵懵懂懂地望向江澄，目光里有急切的贪恋：“舅，舅舅……？他们，他们是谁？”

江澄却转头望向魏无羡：“你什么时候给阿凌传的信？”

魏无羡低声道：“在我见到师姐的第一眼。”

 

江澄点点头，没说什么。

金凌的目光在他们至今来回，不依不饶，带着极单纯的困惑与渴望：“舅舅，他们是谁？”

江澄朝他招招手，只道：“阿凌，过来。”

“舅——？”金凌走到他的身边，小兽似的仰起急切的眼睛望着他，却被江澄的手掌覆住了眼睛。“闭上眼睛，别说话。”

 

金凌的睫毛扫过他的掌心，江澄低下头来，与金凌额头相贴。

没有别的方法，也不会有更好的方法。

 

灵力流转，山风寂然，江澄闭上双眼。

 

共情。

 

----------------tbc

嗯......其实不知道大家看不看得出来，姐姐和怀桑看待爱的观点，恰好相反。没有什么对错之分，但性格不同，每个人看到的侧面当然就不同。

让姐夫出场了3s，很爽很开心，但还是心疼一下阿凌。事实上原本我没打算让阿凌见爹娘的，但是后来想想，唉，还是没忍心（顶着锅盖偷偷跑